转载自 那特艺术
1949年,狄奥多·阿多诺(TheodorAdorno)曾写道:“在经历了奥斯维辛集中营以后,写诗都变成了一件残酷的事”。而保罗·策兰(Paul Celan)正是选择用诗歌来表现纳粹政权的残暴。如今保罗·策兰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诗人之一,他曾经经历集中营的恐怖,在一个集中营被强迫劳动,而在另一个集中营里,他失去了双亲。正如安塞姆·基弗(Anselm Kiefer)所说:“策兰不仅凝视过虚无,还体验了虚无,经历过虚无”。安塞姆·基弗近期在巴黎临时大皇宫举办了展览“致保罗·策兰”,他在保罗·策兰的基础之上更进一步,认为“只有诗歌是真实的……[它们是]反物质深渊中的物质”。
在巴黎大皇宫举办的展览本身就是短暂的:仅展出四周(2021年12月16日—2022年1月11日)。展览还随附一本目录书,书中有接受委托给本次展览策展的法国国家博物馆联合会——巴黎大皇宫美术馆馆长克里斯·德康(Chris Dercon)、艺术家艾德蒙·德瓦尔(Edmund de Waal)、哲学家伊曼纽尔·科西亚(Emanuele Coccia)、电影导演亚历山大·克鲁格(Alexander Kluge)、和策展人乌利齐·维尔梅斯(Ulrich Wilmes)的荐语。书中的一个亮点是基弗日记的节选,日记是基弗在为“致保罗·策兰”展做准备工作时所写,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回顾了策兰的作品和自己作品的制作过程。
安塞姆·基弗:致保罗·策兰,巴黎临时大皇宫,摄|Ana Beatriz Duarte
1920年,策兰出生于罗马尼亚的一个说德语的犹太家庭,原名为保罗·安切尔。1948年,策兰在发表了他最知名的诗歌作品后不久,搬到了巴黎。策兰最知名的诗歌作品《死亡赋格》(Todesfuge)后来对基弗产生了持久的影响。在这首诗里,策兰就已经埋下了种子,在后期的作品中,他尝试剥夺语言原本的意义,暴力重构德语。德语既是他的母语,也是纳粹的母语。《死亡赋格》中有这样一句:“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,他的眼睛是蓝的。”
1970年,策兰跳进塞纳河溺死。1945年3月,二战结束前不久,基弗出生于德国。策兰投河时,基弗正25岁。自基弗青春期开始,策兰就一直存在于基弗的作品中。基弗的童年在法国边境线旁度过,他说当时无人谈论这场大屠杀。
安塞姆·基弗:致保罗·策兰,巴黎临时大皇宫,摄|Ana Beatriz Duarte
90年代早期,基弗同许多年前的策兰一样搬到了法国,之后就在此生活工作。他不仅是法国的公民,还成为了法国的一座纪念碑。纪念碑这个词是指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像纪念碑一样大,也因为他曾接受委托为卢浮宫创造一个永久作品。法国官方刚刚批准了一项计划,计划将当代艺术作品纳入重新设计的巴黎圣母院,基弗的名字就在提议纳入的艺术家名单之上。
策兰的诗歌不仅为基弗提供了灵感,还为基弗提供了原料,基弗为诗歌创造了具体的存在。“你将诗歌搭竖立在面前,就像一棵树一样(像树一样高的思想);你可以在树下寻求庇护,就像置身森林。你在一幅画中写上一首诗,编辑这首诗。书写线条随着已有线条变化,在图画层升起或下陷。它们将自己融入其中,温柔地融入其中……”,基弗在日记中写道(2021年7月3日,周六)。他还补充道:“这不是一次挪用的尝试,而几乎是一场仪式。不是游戏。这场仪式与时间、历史相连。”
安塞姆·基弗《在最后的大门》(At the Final Gate) 2020-21 摄|Georges Poncet
策兰的文字成为了可以唤醒记忆的线索。它们是一行行诗歌,也是一幅幅图画。基弗将这些诗歌置于巨型画布顶部的黑色天空之上,给了诗歌一次新的(物质)生命。原本停留在口头的诗歌变得可视。文字是画作的一部分,不是画作之外的元数据。甚至连展览的标题“致保罗·策兰”也融入了图像空间中,而不是在作品旁边的标签上。想要阅读画中的诗歌很困难,不仅是对母语非德语的人来说困难,因为诗歌融入了景观画中,高处于画的上方。
透视风景画是基弗作品的常见主题,例如巴黎大皇宫展中央令人惊叹的最大作品《方舟离开了道路》(As an Ark It Left the Road, 2020 – 2021),画中的线条汇聚于一个灭点,灭点处是一只木船。这幅风景画描绘了一个时间停止的末日世界,是对未来的启示。
安塞姆·基弗《执着》(To Cling) 2021 摄|Georges Poncet
这个世界中没有色彩,但有光。例如在《因为你找到了痛苦的碎片》(Because You Found the Woe-Shard, 2018-21)、《在边界点》(Onthe Sharp Point, 2020-21)、《被阻碍的明天》(Obstructive Tomorrow, 2020-21)、《夜晚的茎叶从心脏和大脑中发芽》(FromHeart and Brains the Stalks of the Night are Sprouting, 2018-21)、和《在最后的大门》(Atthe Final Gate, 2020-21)等画中,出现了金色的光,与灰暗的单色世界做对比。在其他作品中,光本身就是主题,例如《唯一的光》(The Only Light,2019-21),《执着》(To Cling, 2021)和《阿克拉井的灰烬》(Ash of the Wells of Accra, 2020-21)也暗示了光为主题,还有其他类似爆炸和闪电的画作也是如此。画中都明确描绘了毁灭和新世界。
有两幅画以策兰诗歌的题目命名为《蕨的秘密》(The Secret of Ferns),蕨本身画成了金色。其中一幅再现了诗歌的语句,另一幅根据黄金比例(自文艺复兴以来在艺术史上广泛使用的一种数学计算)描绘了一个螺旋图。
安塞姆·基弗《致保罗·策兰——蕨的秘密》(For Paul Celan – Secret of the Ferns) 2021 摄|Georges Poncet
另一个螺旋出现在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《想一想——泥炭沼泽士兵》(Just Think – The Peat-Bog Soldier, 2018-21)中,位于展览空间右侧昏暗的角落里,画名是被囚禁在纳粹集中营里人的写的一首歌。在这幅画中,稻草代替了士兵的肉体,在昏暗的天空下排成一排,而螺旋的中心点和画布上半部分是一辆装满石头的推车。
这幅画的观看点不是单一的,参观者可以从许多点观看这幅画。除了站在远处看以外,大多数参观者会靠近画作,在近处抬头看。画作的尺寸令人望而生畏。在近处,参观者可以观察到画作的细节:画作变成了一幅由描绘稻草的线条、大量的颜料、石头或植物组成的抽象画。
基弗并非只是个画家。他的画作是三维的物体,墨水本身具有体积,并且受到了雕琢。他的画中还充满了其他物质:花、蕨、稻草、石头、沙、玻璃、锈和灰,各自处于不同的变形阶段,是一个毁灭和复兴的循环,让人想到结束。基弗相信,瓦砾和废墟是一层层的记忆,是重现历史的必要元素。
基弗所使用的一些材料与策兰的诗歌直接相关,意义最重要的可能是灰。基弗在日记中写道:“灰暗指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用人体火化的骨灰制成的肥皂,灰和花:两个对立面的结合,经常出现在策兰的诗歌中。”(2021年6月22日,周二)
安塞姆·基弗《阿克拉井的灰烬》(The Ash of the Wells of Accra) 2020-21 摄|GeorgesPoncet
许多材料本身就是作品的主题,例如《蕨的秘密》(Secret of the Ferns)、《罂粟和记忆》(Poppy and Memory)和《明亮的石头》(The Bright Stones)等作品的标题就证明了这一点。除此之外,标题中次要的词语,例如“唯一”、“夜晚”、“沼泽”、“碎片”等,有助于勾勒出一种荒凉破败的阴沉氛围。
在巴黎临时大皇宫,参观者还有机会看到基弗收集的一次性材料、工作室残余的碎片和物品,被分门别类存放在面对着埃菲尔铁塔的巨大架子上。他们被命名为《军械库》(Arsenal),本身作为一件艺术品展示。其中包含画作中使用到的蕨类植物和其他植物,也包含其他作品中的其他元素。
19幅巨型画作(高约10米,有一些是横版画,但大多数是竖版画)被放在带有轮子的架子上展示,没有特定顺序,作品之间也没有墙隔开。参观者可以查看作品的背面,因为原始结构无处隐藏。尽管画作巨大笨重,但垂直的形式却给了画作轻盈之感:似乎触到了高楼的天花板,准备好了飞翔。每年的这个时候,在巴黎难得一见的阳光明媚的早晨,意外的光线给原本朴素的画作增添的新的色彩。
安塞姆·基弗:致保罗·策兰,巴黎临时大皇宫,摄|Ana Beatriz Duarte
在“致保罗·策兰”展中,除了画作以外,还有四个装置,其中一个装置模拟了基弗的工作室。一架飞机引起了人们的注意:在一个本身类似于飞机库的地方,清楚地指向战争。这架飞机用铅制成,无法起飞。罂粟因其致幻特性而为人所知,这是策兰诗歌中的另一个意象,它们像箭或炮弹一样,横穿飞机的翅膀。旁边堆着一些不知名的书,也是用铅制成。飞机旁边还有另一个战争的标志:一个燃料仓,也被罂粟横穿。坚固的结构被放在一个玻璃制成的人体大小的展示框内,仿佛是为了隔离和保护一件精致的作品。
安塞姆·基弗《罂粟和记忆》 20216 摄|© Anselm Kiefer
在这座巨大建筑的一个黑暗角落里,有一件作品是对60年代作品的重制。这是一个集装箱,里面有三条狭窄的走廊。参观者从一侧进入,从另一侧离开。沿走廊挂着一些褪色的老照片,因时光的流逝和艺术家本人的手而染上污渍,展现了幽灵般的人物(穿着军装的基弗)站在阴暗的地标景观和纪念碑之前。
基弗在他的日志中分析了他的创作方法:“当我看到一张有可能成为画作的照片时,首先要摒弃仅仅与拍照瞬间相关的东西,看看这张照片在我心里能真正触发什么。许多与这一瞬间相关的东西都被摧毁。正如策兰写道,它保留了‘被毁灭’的状态。”(2021年7月9日)
虽然基弗从70年代开始就一直在研究策兰的诗歌,但在此之前,他从没有专门为策兰举办过一场展览。他是第一个展览占据了整个巴黎临时大皇宫的艺术家。巴黎临时大皇宫是一座占地10,000平方米的巨大临时建筑,在原巴黎大皇宫整修期间承办展览,2024年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柔道比赛将在此举行。
安塞姆·基弗:致保罗·策兰,巴黎临时大皇宫,摄|Ana Beatriz Duarte
基弗在法国南部有一间巨大的工作室,因此展览空间的巨大规模也能让基弗感到轻松。但是要举办一场向保罗·策兰致敬的展览并不是没有挑战。基弗在日记中问自己:“怎么能把策兰放在为奥运会建造的建筑里?这难道不是亵渎策兰的不可能之事吗?”他还补充道:“你应该当场烧掉这些画,并说:它们不够(insufficient)”。(2021年6月28日)在他日志中,更早的一段话对这种想法有所补充:“当我开始创作时,已经知道它将被摧毁。它们永远也达不到我的要求,必须一次又一次被摧毁。”(2021年6月20日)
在基弗的创作过程中,作品从未完成。有时他会重新审视旧的作品,加入新的元素。他在法兰西公学院的一场会议上曾说:“我经常把画作在黑暗的储存室里放很多年……[直到]它们凝聚了足够的力量,可以引起人们的注意。把一幅画从黑暗中解救出来以后,我会重画一遍,并且向另一种存在状态过渡。”
在本次展览中,除了新作品以外,他还重新创作了2015年就开始构思的画作。基弗同策兰一样,从残骸中重建,开始一个新的循环。这不是结束,而是被旋涡连接的过去和未来。就像在战后的欧洲,在基弗的童年时代,废墟司空见惯,毁灭对他来说是一片沃土,可以使新的东西诞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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